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☆、暗流

關燈
從餐館出來,外面熱鬧的小吃攤已經收了大半,南安拎著一只紙袋跟在許陌上身後慢慢走著,時不時捧起袋子聞一聞,心情頗好地打出一個小小的嗝。

許陌上是那家店的常客,結賬的時候老板特意包了一包自家曬的荷葉茶送給他,說是泡水喝可以解膩,許陌上推脫不了,轉手塞給了南安:“我不愛喝茶,你帶回去吧。”

南安也不怎麽喝茶,想著阮北寧可能會喜歡,於是笑瞇瞇地收下了,準備和剝好的蓮子一起寄到安城去。

走了一段路,她漸漸與許陌上並肩,仰著臉問:“你喜歡吃甜的嗎?我明天想做糖蓮子給你回禮。”

糖蓮子也是錦城的一種小吃,把白糖或紅糖融成糖漿,新鮮蓮子蒸熟以後在糖漿裏滾一圈,裹上一層薄薄的糖衣,吃起來唇齒留香。

許陌上明顯楞了楞,眼中的光亮一瞬即逝,然後半真半假地抱怨:“你一直這麽客氣,我會很困擾的。”

“不是,我總不能白拿你的東西啊。”南安晃了晃手裏的紙袋,“這個,我很喜歡的。”

她骨子裏有著與阮北寧相似的刻板純良,習慣給予,不喜虧欠,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既嚴肅又固執,漂亮的眼睛裏閃著淡淡的溫潤的光,流露出自小培養的體貼。

“你要做就做吧。”許陌上無端端感覺到胸口一陣氣悶,轉過臉對著空氣。

南安被他喜怒無常的表現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,嘴唇抿了抿,沒有再說話,恰好路過即將挑著擔子離開的小攤販,她幹脆放慢腳步,又從籮筐裏挑了七八個蓮蓬抱在懷裏。

她在許陌上面前一直是這樣,說好聽點叫進退有度,有自知之明,直白一點就是沒有底氣,知道這個男人身上有著諸多讓她看不透的東西,也知道他們的關系還沒有親密到無話不說的地步,索性守著一段距離,在應當緘默的時候保持緘默。

本來就是萍水相逢,現階段的狀態已經算好的了,至少她覺得舒服,沒想過要入侵他的私人領域,也不用過問他的情緒起伏,就這麽坦然地安靜下來,跟在他身後,如同一道溫順的影子。

其實她早就長大了,褪去了眼角眉梢的郁色,面容日漸明艷耀眼,一顰一笑都帶著幾分稚嫩的風情,即使擺出這種低眉順眼的溫順姿態也是很美的,而且是極珍貴的,不自知的美。

可是眼下,許陌上無心去欣賞這種美好,反而有一股無名火從腳下竄起。

明明在店裏的時候氣氛那麽好,好到他都開始懷疑自己長久以來堅守的信念,像一枚泡在滾水裏的堅硬的雞蛋,在高溫的包圍擠壓下慢慢裂開了一條縫,但下一刻,滾燙的水卻凝結成冰。

是他搞砸了,一句話就把她推遠了,更可怕的是,這明明非他所願,卻又好像正中下懷。

胸腔裏盈滿了十七八歲初戀男生般的柔情和莽撞,同時也充斥著惜命者對即將侵襲而來的瘟疫所產生的恐慌,他被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不斷拉扯著,卻不敢呼救,只能咬牙切齒地忍耐。

走出巷子,連接腳步的是另一條寬闊的街道,南安在街口的路燈邊停下來,擡頭望著許陌上緊繃的肩膀,輕聲說:“就到這裏吧,我回去了。”

許陌上驟然回頭,表情有些恍惚,目光裏有太多讓她看不懂的感情,比夜色更深更涼,讓她心頭微驚,還有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。

“路上小心,明天見。”他的語氣還算平靜。

南安“嗯”了一聲,想再說點什麽,又覺得沒有開口的必要,於是垂下眼睛,抱著滿懷的蓮蓬向右轉,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
“害怕悲劇重演,我的命中命中,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,歷史在重演這麽煩囂城中,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湧……”

路邊的咖啡廳裏飄出纏綿悱惻的女聲,是一首粵語老歌,一句一句,飄渺而幽怨,許陌上站在空蕩蕩的街口,心口驀地一抽。

“南安。”

他忍不住輕喚她的名字,待她聞聲回望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,心裏萬分懊惱地罵了句臟話,又故作輕松地朝她擺擺手,眼底泛出綿綿密密的不舍:“去吧,到家了給我打個電話。”

“靜候著你說我別錯用神,什麽我都有預感,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,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……”

低柔的女聲在頭頂散開,如同一張塗滿毒液的網,把他和他的心魔緊緊裹在原地,動彈不得。

烏發明眸的女孩就在遠處的燈光下微笑著對他點頭,然後轉身,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視線,走向明暗交錯的光影中。

那首牽動心緒的歌已經唱到尾聲,咖啡廳的玻璃門被輕輕拉開,兩對情侶從路燈下匆匆而過,都是很親昵地靠在一起互相取暖,言笑晏晏,密不可分。

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,能夠讓兩個全然陌生的人丟掉猶豫,放下防備,忘記恐懼,甚至忽視未來的種種隱患,就這麽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托給對方?

這到底是一往無前氣壯山河的勇,還是一葉障目自欺欺人的愚?

瑟瑟的秋風中,無人能解開這份深埋於骨血中的疑惑。

許陌上苦笑著搖搖頭,倚著燈柱點燃了一根煙,呼出的輕薄煙霧緩緩上升的同時,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再次沈靜下來。

糖蓮子的做法聽起來很簡單,南安也看著阮北寧做過好幾次,可實際操作起來好像並沒有那麽容易。

熬糖漿的火要時時看著,火候不到會結塊,太過又要燒糊,其中的分寸實在很難拿捏,然後是處理蓮子,剝蓮子還好,剔除蓮心卻要花好大一番功夫,既要把蓮心清理幹凈,又要保證蓮子的完整,是件極細的工程。

南安洗了澡,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折騰了快一個小時,總算掌握到精髓,一手緊捏著蓮子,一手捏著牙簽去捅,嫩綠的蓮心被戳碎了擠出來,芝麻般零星灑了一地。

剔幹凈的新鮮蓮子上鍋蒸熟,骨碌碌滾進熬好的糖漿鍋裏,片刻後就用牙簽一顆一顆取出來,在油紙上排列成整齊的方隊,圓滾滾的,晶瑩又可愛。

大功告成,南安踩著凳子從櫥櫃裏找出幾個裝過年貨的塑料小罐子,一一洗幹凈了倒扣在料理臺上,然後點了一根煙慢慢等著。

等待是件極為難熬的事,要具體形容的話,就是滴水穿石般的難熬,她在她的小說《如喪》裏這麽寫過。

重點在於,她時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孜孜不倦的水滴,還是那塊避無可避的石頭,是掌握主動權的那一方,還是被迫接受既定結果的那一方。

但,對此刻的她來說,等待似乎又成了一種難得的消遣。

屋子裏很靜,沒有阮北寧的嘮叨聲,沒有桑嬈打游戲時劈裏啪啦的動靜,也沒有蕭倦誇張的大喊大叫,什麽都沒有,往日的種種熱鬧場景就像毛巾裏的水,被層出不窮的意外合力擰出來,迅速蒸發在空氣中,早已無跡可尋。

南安獨自站在窗前,想著他們過段時間就會回來,填補這個靜謐的空間,想著自己總算還有個等待的目標,並不是百無聊賴,一顆心忽然就軟了下來。

淩晨一點半,南安把油紙上凝固的糖蓮子裝到四個巴掌大的罐子裏,放進冰箱的保鮮區,又仔細把料理臺擦拭幹凈,最後關了燈,整個人陷進床鋪裏,長舒一口氣。

為了節省電費,她獨居時很少開燈,阮北寧送的小臺燈在那次大肆打砸間受了重傷,前幾天也罷工了,現下擺在床頭當裝飾,她靜靜地躺在黑暗中,翻來覆去也睡不著,在枕頭下面摸索了一陣,摸出一個半舊的手機。

母親臨終前為她買的那支手機她鎖在衣櫃裏不敢拆開,如今用的還是高考後收到的升學禮物,白色的智能機,和阮北寧的那支同款不同色,因為用了一年多,有些地方已經刮花了。

綠色的提示燈在眼前一閃一閃,她按下解鎖鍵,看見了那條許陌上發來的短信——早點睡,明天進貨,早點來上班。

很公式化,甚至稍顯冷淡的口吻,跟他平時漫不經心的慵懶樣子不太相符,卻與他今晚異樣的沈默息息相關。

南安看一眼屏幕頂端的時間,猶豫片刻,還是回了一條簡短的信息:心情不好就早點休息吧。

幾秒鐘以後,“時光機”奶茶店二樓的房間裏,許陌上放在桌角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。

他正在電腦前工作,被這聲輕響驚皺了眉,眼睛緊盯著網頁上的股票走勢,握著鼠標的手上夾著煙,伸出另一只手去拿手機,目光觸及那條短信,倏忽間黯淡下來。

晚上十點,隔著一條長長的主街,南安在那幢白色小樓裏醞釀睡意的時候,許陌上眉頭緊鎖,捧著手機靜坐在椅子上,像捧著一張泫然欲泣的情人的臉,分不清是不舍還是不耐。

回來的路上他已經想得很清楚了,心裏明白這只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的博弈,與旁人無關,卻還是忍不住遷怒起毫不知情的南安來。

他實在惱極了她。

惱她盛暑天裏穿的那條藍裙子,惱她在他眼前哭得像個吃不到糖的小孩,惱她跟他打電話時欲拒還迎的笑音,惱她連生病這種隱私都能對他和盤托出,卻不肯接受他預支的工資。

她的尖銳,她的柔軟,她的頹廢,她的妙語連珠,還有她的懵懂無知和若即若離,都令他著迷不已,又避之不及。

如果她再主動一點點,哪怕一點點,說不定他就有勇氣撕開過往的陰霾,毫不猶豫地走向她。

可她和他一樣,一樣的望而卻步了。

這種無端的惱怒會影響工作的專註度,沈默半晌,他熄滅了煙,起身從飲水機裏倒了一杯水,大拇指飛快在手機上點了兩下。

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叫“蔣涵”的名字,顯示正在撥號中。

沒有等太久,電話接通了,對方顯然是剛從被窩裏爬出來,沒好氣地小聲嘀咕:“大晚上的你幹嘛啊?我老婆剛睡著。”

許陌上面沈入水,少見的沒有調侃兩句就直奔主題:“你先清醒一下再跟我說話,我有重要的事情。”頓了頓,又無可奈何地加上一句,“很重要。”

“哦,那你等著吧。”

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,緊接著是嘩啦啦的水聲,應該是在洗臉。

許陌上喝了半杯水,隨手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來點上,含著過濾嘴,靜靜回憶著自己這段時間微妙的心理變化,越想越心驚,越想越覺得後怕。

半根煙的功夫,蔣涵的聲音重新響起,已經是清醒的工作狀態:“發生什麽事了?你跟我簡單敘述一下。”

許陌上緩緩揉著眉心,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。

蔣涵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,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下文,才猶豫著輕輕叫了他一聲:“哥?”

許陌上回過神,指間的煙已經滅了,心裏那點寂靜的火光也跟著被熄滅。

他輕輕拍了拍睡褲上沾著的煙灰,咳嗽一聲,熟練地歪著嘴角笑起來:“不是我的事,我想給你介紹個病人,你看看能不能抽空讓她見見你?”

“男的女的?多大年紀?之前接受過這方面的檢查或者咨詢嗎?”蔣涵一串連珠炮似的發問,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,倒讓許陌上有些不習慣。

他斟酌著用詞和語氣,盡量把不必要的內容省略掉,言簡意賅:“女的,二十歲,這邊的檢查結果是重度抑郁。”

蔣涵沈吟片刻,凝重地追問:“有沒有自我毀滅傾向?自殺或自殘。”

許陌上眼前浮現出一個圓圓的燙傷疤痕,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:“有。”

“OK,大致情況我記下了,可是我這段時間要陪素素待產,要不你年後帶她來一趟吧。”蔣涵說完,問了一聲,“你在聽嗎?”

“在聽。”許陌上伸手想去摸煙,又忍住了,“那我年後帶她過去,你好好擬一份治療方案。”

蔣涵“嗯”了一聲,結束了這個略顯嚴肅的話題,意有所指地問:“這女孩是誰啊?你這麽上心。”

“你少打聽。”許陌上沒精力應付他,關掉電腦,坐到墻角的單人床上,掀開被子躺進去,“就這樣,替我向見素問個好,掛了。”

“誒!等等!”蔣涵沈聲喝止他要掛電話的手,換回了工作時的語氣,“你的睡眠質量怎麽樣?還做那個夢嗎?”

許陌上屏住呼吸,無意識地點頭,很快又反應過來,眼睛盯著窗外形狀怪異的樹影,臉色難看到極點:“沒有,我睡得很好,很久沒做夢了。”

“你確定?”蔣涵是專業人士,不會被輕易糊弄過去,“那你送她來的時候順便也做個測試吧。”

話音一落,許陌上的心都快從嗓子裏蹦出來了,他竭力遏制自己的煩躁,一字一句吐得極為艱難:“我說了,我很好。”

“這是退縮傾向,看起來沒你說的那麽好。”蔣涵冷靜地分析著,聽筒裏有筆尖摩擦紙張的細微聲響,大概是在記錄。

“你到底想知道什麽?”許陌上敗下陣來,大拇指用力按住太陽穴,“從咨詢師的角度。”

他刻意避開了與南安有關的話題,蔣涵卻緊抓不放:“說說你給我介紹的病人吧,我的直覺告訴我,你的退縮傾向跟她有關。”

許陌上深吸一口氣,怒極反笑:“你一直靠直覺看病嗎?”

“表哥。”蔣涵的語氣緩和下來,試著勸說他,“我是真的很擔心你,你一直這麽排斥心理疏導,遲早要出大問題的。”

許陌上本能地要反駁,張了張嘴,腦海裏突然閃過一抹清淡的藍色,天空似的藍,引得他直想把自己全都剖開,掏出胸腔裏那顆被揉碎搗爛了的心,送它到它該去的地方,見一見那個該見的人。

“那天……她穿了一條藍裙子,很漂亮的那種藍,跟我媽去世的時候穿的裙子很像,我就多看了一眼……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